狼行皋落，太行山里的人狼大战
本文转载自孔瑞平的新浪博客，特此致谢！
入夜，窗外起风了。尖利的风声颇像我小时候在皋落乡下听到的狼嗥。
皋落，是太行山顶的一个村庄，在我的记忆中，它的冬夜除了风声很少有人声。而风声里偶尔会夹杂奇怪的声音，带着绝望、压抑的情绪，颇似老妇人断续的嚎哭，听得人心头酸楚。这就是狼嗥了。
皋落是全县最大的村子，拥有良田千顷。农户不缺粮食，村子里的狗可也就不少。只要这些负有使命的狗们嗅到外敌的气味，就会三三两两地吠起来了。随着狗叫声越来越多，狼的声音，几乎就给淹没了。
█ 昔阳县皋落镇，天涯神驴拍摄于2015年
不过，仔细听去真是还有。而且，狼的声音也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对骂。如果翻译成人的语言，那就是：“出来呀！出来决一死战呀！你们这些胆怯的家伙！”
皋落所据的山叫“白羊山”，人说是太行山的主峰。当天空飘洒下第一场雪，那些打山的汉子，就牵狗扛枪地进山了。村口雪地上，留几行男人踢倒山鞋的大号鞋印和狗那玲珑的小梅花形脚印，脚印亦是洁白的，丁点泥土不带，不走到近处，看不出来。打山的汉子身上，十字背花的绑带，一边儿吊着斑驳的军用水壶，里面的老烧酒随着脚步汩汩响；另一边则吊着个古怪的圆桶形包包，仔细看了方才明白：这是牛蹄带着上面一截牛腿，把里面的牛腿骨掏空了，做成的无缝弹药盒，里面装满猎枪所用的铁砂，再削一个一头粗一头细的圆木楔子把口塞紧，即便需要的时候随手把它搁在雪地上，也进不去一丝水汽，这玩意防雨隔潮，制作十分精巧。
█ 昔阳的大山，天涯神驴拍摄于2015年
高大的雪山，净白如一块整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望无际的雪野散发着清凉新鲜的气味。田野里的树一棵一棵静静地站着，在雪地上投下粉红色的光影。层叠的深山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枪响，听起来梦一般遥远。皋落是动植物资源丰富的地方，赶山的人很少空手而回，他们或枪尖上挑着、或是麻袋里装着，有多种猎物：狼，还有山兔、山鸡、狐狸，有时候可以打到山猪。狼的样子粗鄙，肉亦不好吃，村民只把狼皮剥下来熟成皮褥子用，隔潮，也暖和。寻常可见的狼皮褥子上，依然带着狼那种四蹄大张的野性轮廓和惊心动魄，还有已经发黑了的枪眼儿。
狼在人的意识里是个反派角色，确实它也不干什么好事；不过，山民们跟狼打交道多了，对它于仇恨之外又常常有着惊奇——狼的狡黠实在是出人意表。“狼是军师！”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经这样赞叹。父亲是个孤儿，小时候放过羊，深通狼性。北方农村多坡地，长条状，是顺山坡之势一堰一堰修起来的。堰与堰之间有着高低不等的落差。据父亲讲，在羊卧地的时候。狼会检了农人丢弃的破草帽戴在头上，然后扒着垒堰的石头人立行走，从下一堰地的下风头，慢慢地接近羊群。看羊狗只是风头，自然不容易闻到狼的气味；而牧羊人远远看去，却又像煞是戴草帽的农人在下一堰地里慢慢走来，一般就会疏于防范。而狼到得跟前，扔了草帽一跃而上，叼上一只羊就跑，简直如迅雷不及掩耳，令人和狗只能望而兴叹。猎人们在狼出没的必经之地下套，通常也是十分小心，因为狼是“横草不过”的动物。就是说，它走在路上，如果看到折断了的草，就会怀疑有人设了陷阱，从而小心地绕道而行。这种狡黠，在动物世界里也算登峰造极了吧。
除了黠，它还够狠。被套住的狼，如果找不到脱身的希望，极有可能当机立断，自己咬断自己的腿逃脱。套子的主人得到的，常常只是一只狼蹄。而侥幸逃脱的狼，虽然只剩了三条腿，却会变得更加机智、凶残。其生存技能会更加强大。
最有特色的，是狼那种强烈的群体意识和报复心理。
集体农业的年代，人们早晨摸黑就得起来到地里去劳动，即使大冬天也不例外。地里有的是干透了的秸秆，为了抵御北方山间的酷寒，人们到了地头往往习惯用它拢起来一堆篝火，大家围着先烤一会，说说闲话，暖和了再干活。话说皋落五里之外的地方，有个小村子叫东庄。某天早晨，东庄村离开了烤火人群玩耍的几个小青年发现了一条貌似大狗的动物。这家伙在灰黑色的光线里趔趔趄趄地走来，好似有病或者受伤的光景。几个青年闲得无聊，又见这只“狗”没有什么抵抗能力，就起了坏心，几个人围上去一顿铁锨镢头打死了。本待剥了皮吃一顿狗肉的，及至拖到火堆跟前一看，烤火的众人识得：哪是狗，分明是一只苍狼。
从那开始，东庄村里祸事到了。接连好几天，总有狼群在晚上大举进攻村子，不是咬伤了东家的牲口，就是拖走了西家的肥猪，弄得天天黑夜鬼哭狼嚎，鸡犬不宁。东庄村人口少，仅有的几家猎户哪是这庞大狼群的对手，所以一到天黑，大家只好闭门不出，一任狼群肆虐。发展到后来，狼群打鼻子上脸，竟然大白天也敢缀在收工回村的人群后面。要不是人多，光景山神爷爷就要松金口了。一村人为此事好生犯愁。
话说“解玲还须系玲人”，打狼几勇士中，有个小伙子灵机一动，故意对同伴大声说：“打死老狼的人，不是咱东庄村的，是皋落的，你们说对不对啊？”大家会意，轰雷般齐答：“对！”狼群一听，真似懂了般住了脚，调头而去。
东庄在皋落东面，俩村接壤。从这天晚上起，狼群果然移师皋落了。但是皋落是个山区罕见的大村，村中猎手如云、加上训练有素的猎狗助阵，岂惧狼群！他们组织起来，搞了几个漂亮的伏击，又乘胜追入山中，把个偌大的狼群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人狼对抗，最终以狼群彻底失败、远遁深山、再不敢进村骚扰而告终。
█ 昔阳县皋落镇，天涯神驴拍摄于2015年
这是上世纪70年代初的事情。现在人口越来越多，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狼的地盘也就日益缩小，狼的没落本是意料中的事情。炎热的夏天，我偶尔也会带孩子回到皋落村里避暑。窑洞里清凉如昔，阳光如淡金、月光似水银轮流铺设，一切似乎仍是旧时模样，只是醒来的朦胧中再也听不到狼那种老妇人似的呜呜咽咽的悲泣。欲待跟孩子说说狼的故事，却是如说神话般一无参照和对比，自己也觉得离奇。
█ 电影《狼图腾》海报，一部关于人与狼的故事
这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侧耳听去，风声已住，继之以细密如沙的雨声。这个夜晚如此丰富，我的思绪也如脱缰野马般活跃。我后来带着孩子去动物园里看过真正的狼。这些不幸的圈养动物毛色惨淡、眼神呆滞，真如行尸走肉。看样子随你扎它一刀，它都不会发出它祖上对抗狗群时那种狂妄的叫嚣。简直无从跟孩子讲述狼性的狡猾和贪婪。狼混到这个地步，也就不再是“狼”了。回思世间具有狼之特性的人反倒越来越多，恍然间觉得，它们也许是披了人皮，混到人群里来了。
想到此，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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